第4章 雪夜惊变

类别:古代言情 作者:字数:15896更新时间:25/09/08 22:43:08

“阿嚏!”冯羽生大中午打了个喷嚏。

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,感受着明显比昨天低了不少的气温,蹙起眉头。“这天气,怎么看着像要下雪似的?”

“可能要下春雪。”戚氏笑道。

“长卿刚好炖了鸡汤,你多喝几碗,暖暖身子。”

冯羽生欣然应允。纪瑞清菜做得好吃,汤炖得也好喝。鲜得掉眉。

“二爷只做丞相可惜了,”喝完汤,她放下汤碗笑道,“明明可以兼做酒楼大厨的。”

纪瑞清瞥了她一眼。“我爱下厨不等于爱给人做饭,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让我洗手作羹汤?”

冯羽生轻笑:“那我得好好谢谢娘才行,不然可蹭不上二爷的手艺。”

纪瑞清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

冯羽生略惋惜。看来日后离了纪府,是吃不着纪氏美食了。

从戚氏屋里出来,天空纷纷扬扬,竟真的下起雪来。她抬手接了片雪花,很大一朵。

忽然想起小与。

小与出生后京城没下过大雪,只有小雪,姐姐信中说她一到冬天就念叨:“鹅毛大雪到底有多大呀!好想看看。”

就像现在这么大。小与,你看到了吗?

回院后,她从箱里取出姐姐给她的画卷,挂到北面墙上。那墙刚好对着南边的窗户,可以看到窗外飘飞的大雪。

夜里,她枕着簌簌雪声入睡。

梦见小与对她笑:“岁岁姨,我看到大雪了,你要多穿点衣服,不要着凉呀,娘说你一着凉就拉肚子。”

她想说她现在不会了,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。只能看着小与朝她摆手,小小身影没入雪中。

翌日一阵犬吠,将她吵醒。是欢快的叫声。

她睁眼醒来,感觉窗外分外白皙,起来一看,雪堆了三尺多高。丫鬟婆子正忙着铲雪,只铲出了通行小道,剩下的雪还不知要铲多久。

“汪汪!”大黑狗朝她甩尾,脑袋不断往门口方向转。这是要她出门散步的意思。

“原来你也好雪。”她噙着笑道。

洗漱穿戴好后,她牵着大黑狗出门。整个京城都白茫茫的,房子仿佛一夜之间被雪埋了起来,人们只能勉强清理出一点路来。

想到外城平民区的茅草屋,她心情骤沉。这么大的雪,会把房子都压塌吧。

沿着内河走去外城看了,发现果真闹了雪灾。这场罕见的大雪致使大片房子倒塌,死伤无数,受灾百姓无家可归,衣食无着,朝廷一边清雪救援,安置灾民,一边发动富户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。

高门大户纷纷捐钱捐物,在外城灾区设置粥棚,赈济灾民。纪府也不例外。

戚氏向来心善,一听说闹雪灾就让人去采买米面药材,让冯羽生配成药膳,好让灾民在饱腹的同时能驱寒暖身。每日还亲去粥棚施粥。

冯羽生也尽自己最大努力提供帮助,不仅捐了大批棉服,还在粥棚坐诊,救治伤病患者。大黑狗粘她,非要跟着,她看诊时,它便蹲守在一边,安静如磐石。

这日冯羽生一早来了粥棚,粥还没熬好,她看了眼临时搭建的灶台,便坐下看诊。看了两个人后,大黑狗忽然冲着一个帮厨吠叫。

她偏头看去,帮厨一副惧怕被咬的模样,转身往棚外跑,大黑狗追上去,一口咬住他的小腿,他抬脚便要踹大黑狗。

冯羽生脸色一沉。六花不等她吩咐,已经箭步上前,一脚将帮厨踹翻在地。

其他帮厨吃了一惊,围了上去,一人忽然叫道:“这不是王二!怎么穿着王二的衣服?”语气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。


天寒地冻,帮厨们都缠了头巾,围了风领。为减少脸部暴露面积,头巾裹得极低,风领拉得极高,一张脸几乎只露出眼睛鼻子。

那人又和王二身高体型差不多,混进粥棚时,不曾被人察觉异样。只大黑狗嗅了出来。

六花从那人身上搜出一包红色粉末。冯羽生一眼认出,那是鹤顶红,也即砒霜。

纪氏粥棚煮的药粥加了红枣枸杞,色泽红润,这砒霜撒进去,谁也看不出来。“王二在哪?”她冷冷地看着地上之人。

那人尚未得手就被逮了个正着,心下惶恐,赶紧老实交代:“在茅厕那边,他上茅厕时被我打晕,抢了衣服。”

帮厨们立刻找了过去,很快便将王二带回。人还活着,只是冻得厉害。帮厨们七手八脚将地上那人的外袍、头巾、风领、靴子剥了,给王二穿上,又扶他到灶台边烤火。

冯羽生继续审问:“谁派你来的?”

那人回道:“不知是谁,我住这附近,昨晚有人来我家敲门,我去开门,那人却拉住门,隔着门问我想不想把赌债还上。”

“我欠了赌场八十两银子,那人从门缝塞了二十两给我,说是定金,事成之后会再给我一百两。”

“我……我太想把赌债还上,就应下了。”

冯羽生将人交给衙差,而后提醒几个帮厨:“看好锅和粥桶,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
帮厨们心有余悸,连连点头:“是!”

戚氏愁眉紧锁:“会是谁这么恶毒,竟收买人来我们粥铺投毒?”

冯羽生一时也想不到是何人所为。纪瑞清仇家多,她最近招惹的人也不少,不好判断。

“总会水落石出的。”她安慰戚氏,“有一就有二,那人既然要对付我们,肯定还会出手,我们等着便是。”

戚氏:“……”并没有被安慰到。

冯羽生坐回诊桌,继续给灾民看病。

百米之外,荣昌侯府粥棚里,魏氏遥遥看着这一幕,后槽牙磨得嘎吱响。“废物!”她朝身侧一个戴着毡帽的中年男人低声咆哮,“你怎么做事的!让你找人,你给我找了这么个草包?”

男人垂头耷脑,一声不吭。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。”魏氏阴沉沉道。

“要是还办不好,就把你屋里人和女儿都卖去下等窑子。”男人咬牙:“夫人放心,我定将事情办好!”

“去吧。”男人转身离开。

魏氏看了眼纪氏粥棚,那边粥已经熬好,灾民排起了长龙。再看自家粥棚,同样开始派粥,却只有寥寥数人排队。

三妹韩瑞香仿佛看不到惨烈对比似的,站在粥桶前,一勺一勺,亲自给那些贱民盛粥。还不忘叮嘱他们:“粥还很烫,慢慢喝。”

待排队的人领完粥,她走到韩瑞香身边,讥嘲道:“三妹何必操劳至此,这些贱民可配不上你伺候。”

韩瑞香淡淡道:“众生平等,何分贵贱?大嫂勿要着相。”

她嗤笑一声,回了马车。

韩瑞香以前可不是信佛的人,近来开口闭口“一切众生平等”,一副悲天悯人模样,被观音菩萨附身了似的。不知在玩什么把戏。

居然还说她着相。怎不见她舍下华衣美服、珍馐美食、深宅大院,跟贱民一样穿麻布、吃麦粑、住茅屋?

当她不知道她这几日每日施粥回府,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鞋袜全换下来,让丫鬟拿去烧掉?真够虚伪造作的。

她才不屑在贱民面前装相,要不是为了对付纪家人,她绝不会踏足外城。

冯羽生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看,转头看去,却没看到人。只看到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。那马车就停在荣昌侯府的粥棚边上。她若有所思。

午间她和戚氏都在自家粥棚喝粥,喝完刚放下碗,便见三个蹲墙角边喝粥的男子突然扔掉粥碗,捂着肚子呕吐不止。边吐边叫:“纪氏的粥不干净!”

周围灾民捧着粥碗的手齐齐顿住,惶惑不安地看过来。

人群里有人大喊:“先前纪氏粥棚抓了个人,送去官府了,那人是来纪氏粥棚投毒的,纪氏没把毒粥倒掉,都分给我们了!”

众人哗然。“不会吧,都抓住了,怎么还有毒?”

“可能没发现已经被人得手?”

“那我们岂不是都吃了毒粥?”

下一瞬,便见那三个男子吐着吐着,倒在地上,溢出屎臭。“纪氏明知药粥有毒,还派给我们,分明是故意杀人,草菅人命!”

方才那道声音高声道。“还愣着做什么!快去报官!”

有人果真跑去报官。其他人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三名男子,脸上满是不安与愤怒。

隐在人群里的毡帽男唇角勾起一抹冷笑。柴已经堆起来了,再加把火,就能让纪氏粥棚被人群踏平。

就在这时,一道清越女声响起:“大家让一让,不要靠太近,这三人可能染了疫病。”

疫病?这话如同一道惊雷,将人群炸得连连后退。

大灾必有大疫,疫病总是和灾祸连在一起,那三人又吐又拉的,可不正像染了疫病。

“我就说那么多人喝了纪氏的粥,怎么只有他们出事,原来不是粥有毒,是他们自己有病。”

“可不是,我喝了几天纪氏药粥,身子都强健了许多,谁要说纪氏的粥有问题,我第一个揍他。”

“方才是谁叫嚷纪氏的粥有毒的?”

毡帽男傻眼。这展开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?

这些灾民不该被愤怒冲昏头脑,找纪家人算账吗,怎么人家说一句疫病,就把矛头对准他了?

他刚要辩驳,好重新激起他们的怒意,脖子突然袭来一阵凉意。低头一看,一把刀正架在自己脖子上。顺着握刀的手往上,看到了一张圆圆的脸庞。

竟是那位纪大夫人身边的胖丫鬟!顿时心如死灰。

冯羽生将那三名男子救了回来。

那三名男子缓过来后,指着毡帽男道:“是他给了我们每人十两银子,让我们来纪氏粥棚闹事的,还让我们事先吃了泻药,说要弄得逼真一点,谁知竟是骗我们吃毒药!”



魏氏坐在马车里,远远看着毡帽男和他找来闹事的三名男子被衙差带走,气得指甲都快被她抠断了。“废物!又没办成!”

不仅没办成,还把他自个搭进去了。他可是她的陪房!

她慌了片刻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就算官府知道这人是她的陪房又如何,他一家老小都在她手上,谅他也不敢供出她来,只要他把罪行认下,官府就找不到她头上。

至于纪家人,他们猜到是她做的又如何,没人指证,他们也奈何不了她。他们本来就有仇,也不差这一桩。

定下心后,她吩咐车夫:“回府。”这次不成,还有下次,她总有毁掉纪家的时候。

马车走到一半,忽然倾倒。她猝不及防,摔倒在车壁上,被茶几砸了个正着,险些破相。

丫鬟将她扶出马车后,她冲车夫咆哮:“你怎么赶车的!居然把车赶倒!”

车夫弱弱道:“夫人,路上有个坑,被雪挡住了,老奴没留意到……”

“赶紧扶车!”

“是是!”车夫找了两个路人帮忙,才把笨重的马车扶起。

丫鬟将车上物品一一归整好,魏氏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一会,感觉冷得要命,一上车就吩咐丫鬟烧水泡茶。

茶水喝起来比先前要甜一些,她没有在意,以为是这撮茶叶梗比较多的缘故。孰料喝下不久,腹内一阵绞痛。

她捂着肚子,催促车夫:“快些!再快些!”

车夫猛甩鞭子,还是没来得及——刚到府门口,她就拉了。但也顾不上颜面,换乘软轿回院后,她直奔更衣室,坐在恭桶上一拉又是一刻钟,直拉得她两眼发黑。

起身的力气都没有。好不容易穿好裤子出来,肚子又一阵绞痛。

府医诊过脉,问过她的起居饮食后,说可能着了凉,给她开了道补脾和胃、益气复脉的方剂。

她喝了,还是照拉不误。换其他大夫,也一样。没完没了地拉了两天,死在了恭桶上。

临死前,她脑海短暂清明,想起了那杯茶。“那杯茶有毒!”

可惜悟得太晚,想追究也追究不了了。儿子早就死了,亲家也早就倒了,荣昌侯对这个儿媳的死漠不关心,只对三女儿道:“外城又脏又乱,你还是别亲自过去施粥了,免得步你大嫂后尘。”

韩瑞香摇头。“我们侯府因为月湖骸骨一事得了恶名,如今高门大户避着我们,平民百姓也不齿我们,这样下去,京城就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了。赈灾是洗白名声的好机会,当尽心尽力而为。”

荣昌侯老怀甚慰。这个女儿,以前只知埋头琴棋书画,不理俗务,如今为了家族名声,居然愿意放下身段,冒险赈灾,真是大有长进。

“你几个兄弟要是像你这么能干,爹也不愁日后拿不回侯府爵位了。”韩瑞香但笑不语。

侯府爵位算什么,她图谋的是更大的东西。不过事以密成,言以泄败,事成之前,还是不告诉父亲了,免得坏了主上的大事。

不止荣昌侯对韩瑞香刮目相看,冯羽生亦然。长嫂死了,韩瑞香这个小姑子就算不用协办葬礼,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,也该在府里哭丧守灵吧。

但人家没有。一如既往地出现在荣昌侯府粥棚,一丝不苟地给灾民施粥。甚至还上演了催人泪下的一幕。

一个满脸哀戚的妇人前来领粥时,韩瑞香宽慰对方:“一切都会过去,一切都会好转,不必颓丧,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。”

妇人嚎啕大哭:“我儿子被雪压死了,我还有什么好日子过!”韩瑞香张开双手,抱住妇人。

妇人僵住。其他灾民镇住。

侯府家的小姐居然不顾身份尊卑,抱住一个蓬头垢面、满身补丁的贫贱妇人?他们该不会在做梦吧?

韩瑞香道:“死亡并非终结,而是新的轮回,我们改变不了因果,但可以积累善业,让死去的人离苦得乐,往生净土。”

“您若实在放不下他,我可以帮你画一幅他的画像,让画像代替他陪着您。”妇人泪流满面。

“真的吗,您可以帮我把他画出来?”

“是的。”韩瑞香果真当场根据妇人的描述,为她画了一幅儿子的画像。

其他失去亲人的灾民闻讯而来,也都纷纷求画。韩瑞香来者不拒,从白天画到黑夜,愣是不吃不喝,帮这些人达成心愿。

灾民们恭敬地称她为“活菩萨”,并将她的事迹传遍大街小巷。

翌日来荣昌侯府粥棚领粥的人,是前几日的十倍。所有灾民都想瞻仰这位活菩萨的风采。

而在瞻仰过后,他们总会被她专心绘制亡者的姿态和悲天悯人的慈悲眼神打动。

冯羽生冷眼看着这一幕。她没忘记游太和苑时,曾从白塔看见韩瑞香去安国寺见太子。

一个从不信佛的人突然一身佛气,还当起了“活菩萨”,她不信其中没有猫腻。太子被困在安国寺,想要搞事,只能借旁人之手。

韩瑞香说不定就是这只手。因而当贺家表妹过来凑热闹,惊叹“韩三小姐不愧是京城第一贵女”时,她噙着笑道:“想要被人看见,自然要站到高处。”

贺家表妹眼底掠过一抹深思。

翌日,长宁伯府粥棚,也就是贺表妹家粥棚,也出现了感人肺腑的一幕。

贺表妹亲手给一位在这次雪灾失去所有亲人的失能老太净面、喂茶喂粥,并请了僧尼,为她的亲人诵经念佛,且对其他灾民表示,若谁家需要做法事,都可以找她,僧尼的功德钱她全包了。

灾民们口中便又多了一尊“活菩萨”。

其他贵女见状,如同打通任督二脉,也开始效仿。于是今日有贵女亲手给灾区孩子擦脸,送亲手做的点心;明天有贵女领着大夫坐镇粥棚,给所有领粥的灾民诊脉送药;后天有贵女带着工匠为灾民设计新宅图纸……

纪瑞清来外城巡察赈灾情况时,看着这六花八门,堪称选秀比拼的赈灾义举,诧异不已。“没想到她们对赈灾如此上心。”

他由衷感叹。冯羽生气定神闲:“内卷罢了。”

纪瑞清:“???”

“不管怎样,总归是权贵得了面子,灾民得了好处。”

他不知道的是,韩瑞香气得想发疯。她精心策划的一切,全被这些庸脂俗粉给搅乱了!


“只要略施恩惠,人人都能做活菩萨。”安国寺的一处池塘边,前太子今无念师父淡淡道。“你这点手段,是做不成大事的。”

站在他身前的韩瑞香脸色通红。“主上,是属下想得太天真了,以为略施小计就能笼络人心,忘了人心易变,今日能被我笼络,明日就能被别人笼络。”

“你知道如何让一个人对你死心塌地吗?”韩瑞香摇头。

无念抬起右脚,冷不防踹向她腰腹,她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,落入池水。

冰冷的池水迅速将她淹没。她惊恐万分,双手胡乱划动。

“主上,属下……咕咕……属下不会水……”无念站在岸上,静静地看着她,没有任何动作。

她不断往下沉,心里惊恐到了极点。主上要杀了她吗?她办事不利,主上嫌弃她也正常,但能不能多给她一次机会,她还不想死啊!

肺部空气一点点消失,主上还是没有伸出援手。绝望涌上心头。

这就要死了吗,真是不甘心啊。她还没有青史留名,怎么能死在这里!

救命!谁来救救她!只要能让她活下去,她愿意做任何事情!

濒死之时,一只大手从天而降,拽着她的手臂,将她拉出池塘。她伏在护栏上,吐出腹中冷水,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。

从未有一刻,觉得能呼吸是如此美好。头顶传来无念的声音:“现在知道答案了吗?”

她用力点头。“属下明白了!”

先置于死地,再给予生机,生杀予夺,方能为所欲为。“明白了就好。”无念平静道,“接下来你按我说的去做,别玩你那套贵女把戏了。”

她恭顺应是。

无念让她先去更衣,而后在僧房里,将全盘计划告诉她,末了,道:“我给你安排了个帮手,那人晚上会去侯府找你,你提醒门房放行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好好努力,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待。”

“是,主上。”

从安国寺回府后,她吩咐门房:“夜里若有人找我,领来我院里便是。”门房恭敬道:“好的,三小姐。”

她等到半夜,方见着人。是个一身黑衣,脸上覆着面具的女子。

女子让她屏退众人,而后摘下面具,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。“宁凤鸾?”她惊诧道,“你不是被流放了吗?”

“主上半路帮我安排了死遁,”宁凤鸾回道,“以后我就跟着你了,你尽管差遣。”

她脸上再无昔日不可一世的傲气,像一块被磨去棱角的石头,变得沉默而冷寂。韩瑞香看着她额角的刀疤,猜测她应该吃了不少苦。

“好,以后你给我打下手,我们两个,一文一武,定能联手开创先河。”宁凤鸾微微点头。

翌日一早,韩瑞香便带着宁凤鸾和几个丫鬟,出城去了韩家家庙清修。

冯羽生得知此事,微觉诧异。荣昌侯府粥棚还一大堆排队等画像的灾民呢,韩瑞香这“活菩萨”一句话都不说,就丢下他们不管啦?

未免太虎头蛇尾了。她疑心太子给了韩瑞香新安排,吩咐六花:“你去韩家家庙盯一下,看韩瑞香是不是在那清修。”

六花领命而去。两天后,回她说:“韩三小姐每日都闭门不出,只在屋里待着,不是看书就是捡佛豆。”

“没画画吗?”

“没有。”冯羽生让她再探:“好好看清楚,屋里的是不是韩瑞香。”

没多久,六花查探回来,绷着脸道:“屋里那个不是韩三,是替身。”

这替身长得跟韩三眉眼很像,又打扮得跟韩三一模一样,竟把她都给骗了过去。

冯羽生陷入沉思。韩瑞香大张旗鼓跑去家庙,又弄了个替身在那,显然是希望旁人以为她在那里。

即是说,她不会出现在京城。那她跑哪里去了?

她一时半会找不出韩瑞香行踪,只能暂且搁下,继续施粥看诊,略尽绵薄之力。

这次雪灾来得突然,造成了巨大损失,但朝廷救灾及时,赈灾给力,受灾百姓很快恢复了正常生活。

京城东郊的古井村便是最先恢复的一个村子。然而,救援官兵撤走后,村民们尚未来得及为修葺一新的屋子高兴,就一个接一个地闹起了肚子。

本以为是普通腹泻,拉个一两天就好了。谁知越拉越严重,有几个身弱体衰的老人和孩子,竟然就这么去了。

恐慌开始在村里蔓延。“我们该不会染上疫病吧?”

“你别吓我!疫病的话要封村烧人的!到时我们都得死!”

“全村人都得了同一个病,不是疫病是什么?”……

村里的郎中束手无策,他们又不敢去找其他村子或镇上的郎中——万一被诊出疫病,人家肯定报给官府,到时他们逃都没法逃。

可这病一天比一天严重,难道他们只能等死?

就在全村人奄奄一息之时,村里突然来了一行人。

领头之人是个眉心有颗红痣的美貌女子,穿着一身素色纱衣,飘然若仙;站在她身侧的,是个手持长鞭,一身劲装,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。

两人身后跟了六个俏丽的丫鬟和六个高大的护卫。看着就不是一般人。

“你们是?”村长一手撑着拐杖,一手捂着肚子,有气无力地询问。

“我们行脚经过此处,见贵村阴气罩顶,想必出了祸事,特来查看。”仙人模样的女子道。

村长满腹惊慌。这些人该不会看出这里有疫病了吧?要是他们去告官……

下一瞬,便听女子道:“你们身染邪气,不早日除祟的话,怕是命不久矣。”

村长蓦地睁大眼睛。“我们不是生了病,而是邪祟作怪?”

女子点头。村长“噗通”一声跪下了。“求贵人施恩,帮帮我们!”

女子淡淡道:“求人不如求己,你们若是心够诚,圣母娘娘自然会为你们降下甘露,为你们祛除邪祟。”

村长茫然:“圣母娘娘是指……”女子站到一边,露出身后丫鬟手中捧着的一尊玉像。“这便是我们瑞凤会的圣母娘娘,信圣母,得平安。”


村长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,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,只要信一信圣母,就能活下去,自然毫不犹豫地信了。

他把村民全都召集到村头松树边,将女子一行人介绍给他们。“这是圣母娘娘,这是圣女,这是护法,这是圣女的侍女和护卫,圣女说,只要我们诚心跪拜圣母娘娘,就能得到救命甘露。”

村民们半信半疑。但命在旦夕,别说让他们跪玉像,就是让他们吃蟑螂吃老鼠,他们都能照做不误。

待玉像被安放到供桌后,他们全都跪了下去,三拜九叩。拜完目不转睛地看着玉像,不断祈祷:“圣母娘娘,请救救我们。”

玉像笼罩在日光里,散发着温润光芒。忽然,两行水从玉像眼睛汩汩流出,一旁的圣女将手中玉盘递过去,接了个正着。

村民们目瞪口呆。“这、这就是甘露?”

“天哪,神迹!我居然看到了神迹!”

“我们有救了!谢谢圣母娘娘!谢谢!”……

村长按照圣女的指示,将圣母娘娘赐下的甘露兑水分给所有村人,才刚喝完,他就感觉腹痛停止了,其他人亦然。

全村人兴高采烈。活下来了!他们活下来了!

狂喜过后,有人放声痛哭:“娘,您要是多撑两天,该有多好!”其他失去亲人的人也都纷纷痛哭。

圣女面露慈悲:“逝者已逝,生者如斯,圣母会保佑你们余生平安和顺。”

村长再三谢过圣女,当场便要杀鸡宰鹅,款待他们。圣女摇头:“我们瑞凤会不杀生,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。”

村长便改口问道:“功德钱你们收的吧?”圣女微微颔首。

村长给了功德钱,村民们自然跟着给。给完有村民问:“我们日后若要拜圣母娘娘,该去哪个庙?”

圣女回道:“我们不设庙宇,若有人想供奉圣母娘娘,可加入我们瑞凤会。”

“怎么加入吗?”

“交纳五福钱即可加入,这五福钱是用来攒福德的,将来若是急需用钱,会十倍奉还。”

村长问过金额后,当场就交了钱。村民们只有小半交了,没交的不是不想,而是没有那么多银子。

圣女宽慰道:“纳福不止今日,等你们攒够钱了,再加入也是一样的。”村民们感激不已:“我们会尽快凑够钱。”

圣女指定村长为联络人后,便带着护法等人离去。

同样的神迹在一个又一个受过灾的村子上演。瑞凤会悄无声息地发展壮大,京中却无人知晓。

赈完灾便是清明,冯羽生和戚氏、纪瑞清给纪长风扫完墓后,带着大黑狗和六花去了远郊一座山头,给姐姐一家扫墓。

细雨纷纷,群山寂寂。坟头绿意盎然,开出几朵小花。她有点舍不得铲掉。

姐姐喜欢春天,春天来临时会把墙角缝隙冒出来的小花小草,都绣到帕子上。“小花小草多好看。”

姐姐说,“也不需要照料,自己就活得好好的。”她一直记着这话,不管到了何等境地,都好好活了下来。

可是姐姐,“春与青溪长”,清溪为何不能与春长?春走了,春还来。你走了,却一去不返。

她默默扫完墓,带着一身水汽回府。刚换完衣服,门房遣人来报,说是裴家大小姐的丫鬟送了拜帖过来,想请她到府上看病。

冯羽生许久没听说这位前太子妃的事迹了,赈灾也不曾看到她的身影,便应了下来。

出垂花门时刚好碰见纪瑞清,随口问道:“裴大小姐生了什么病?”纪瑞清一脸莫名:“我怎么知道?”

冯羽生:“?”纪瑞清一看她表情就知她误会了。

“我和裴大小姐不熟,先前请你给她看病和问你要祛疤药,都是受朋友所托。”

“真有这么个朋友?”冯羽生轻笑,“我还以为你无中生友。”

纪瑞清:“……”先前这人都脑补了什么?他认真道:“我和裴大小姐真的不熟,她举证太子那次,是我第一次见她。”

冯羽生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原来没有受情伤。

那为何……算了,她又不是他母亲,操心这个做什么。别过纪瑞清,她去了裴府。

裴大小姐顶着一张憔悴的脸和两个黑眼圈来见她:“又要麻烦夫人了。”

“你失眠多久了?”冯羽生问道。

裴闵如苦笑:“夫人果真一望便知,我自归家便入睡艰难,最近更是夜不能寐,睁眼到天亮,睡一两个时辰就又醒了。”

冯羽生给她诊过脉,道:“你归家后过得不开心?”

裴闵如摇头:“家人像我未出阁时一样,待我很好。但我一颗心就像飘在空中似的,无依无着,不知何去何从。”

在东宫受折磨时,她总想逃离;可真正离开了,却又惶惑不安。她颇艳羡地看着冯羽生。

“若是我像夫人一样会医术的话,就能救人于危难,而非有心无力地看着灾民受苦。”

冯羽生宽慰:“不是只有行医才能助人,你饱读诗书,一样能派上用场。”

“百无一用是书生。”

冯羽生莞尔一笑。“裴小姐生在诗书人家,从小就能认字读书,怕是不知道求学无门的滋味。熙国乡下,没几个姑娘会写自己名字。”

“你若无事可做,不如去乡下教她们认认字。”裴闵如怔住。

片刻后,她眼里亮起一抹光彩。“你说得对,我可以教人读书认字。熙国没有女子书院,我可以办一个,我有嫁妆,还有出宫时陛下赐的黄金,足够买上百亩良田,供养书院……”

她越说越兴奋,好一会才冷静下来。跟冯羽生道谢:“纪大夫人,谢谢你的点拨,等书院开院,你一定要来参加。”

冯羽生点头应下。裴闵如说干就干,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把书院筹建起来。

她在京郊清泉镇买的学田,书院就开在镇上,叫做“清泉书院”。清泉书院只招收农家女子,免束脩,包一顿午饭,不论年龄大小,均可入学。

开院当天,冯羽生送了一批笔墨纸砚过去,恭贺开学。裴闵如在课室讲课时,她在书院闲逛,发现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趴在院墙的洞窗外,眼巴巴地看着课室。



小姑娘长了一双大眼睛,皮肤有点黑,胆子很大,见冯羽生朝洞窗走来也没跑,像只好奇的猫儿一样仰头打量她。

冯羽生递了一瓣柚肉过去。小姑娘笑着接过:“谢谢夫人,夫人吉祥。”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冯羽生问道。

“三丫。”

“怎么不进去听?书院不收束脩,你可以到里头听课。”

三丫摇头,看向身侧装满草鞋、几乎和她一样高的竹篓:“我还得去集市卖鞋呢。”冯羽生了然。

来清泉书院就读的姑娘,家境两极分化,要么温饱有余、衣食无忧,可以不下地干活,想借读书识字抬抬身价,以便找个好婆家。

要么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奔着书院提供的那顿午饭而来。家境处于这两者之间的姑娘,得在家帮衬父母干活,便是想读书,也分身乏术。

三丫便是典型,但她并不因此气馁。“要是草鞋卖得好,我卖完鞋还能来听一会。”三丫雀跃道。

“一天认一个字,一年能认三百多个,到时我也算是识字的人了,卖到大户人家,可以待在小姐身边做丫鬟。”

冯羽生莞尔:“你还挺有志气。”

三丫叹息:“没办法,我们全家都长得黑,我大姐二姐挺好看的,就因为黑了点,又没别的本事,人家不让她们贴身伺候小姐,让她们干粗活。”

“伺候小姐的一等丫鬟,一个月能领八百钱,干粗活的三等丫鬟,一个月只能领两百钱。”

“我可不想一辈子给人当丫鬟,想早点出府的话,自然是做一等丫鬟能更快攒够赎身钱。”

冯羽生:“不卖身做丫鬟不行吗?”

“当然不行,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呢。”三丫撇了撇嘴。

“我们全家就几亩地,种的那点粮食还不够糊口的,何况还要缴税。而且我爹想进瑞凤会,要筹五福钱。”

“瑞凤会?”

“您不知道吗?就是供奉圣母娘娘的,我们村好多人都加入了,一个人得给十两五福钱呢。”

冯羽生一听又是“瑞凤会”又是“圣母娘娘”的,立刻想到办过“瑞香诗社”,做过“活菩萨”的某个人。

便问道:“你见过圣母娘娘吗?她长什么模样?”

三丫回道:“我没见过,我爹见过,他说圣母娘娘就是一尊玉像,圣女长得跟观音菩萨似的,眉心有颗红痣,说话很和气,圣女身边还有个拿鞭子的女护法,长得也好看。”

爱玩鞭子的人冯羽生也认识一个,虽然那人如今应该被流放到西北了,但……万事皆有可能。

这两人说不定就是老熟人。她脸上多了几分笑容:“你爹为什么想加入瑞凤会?”

三丫把圣母娘娘在隔壁村创造的神迹告诉她,又道:“加入瑞凤会的话,不光可以得到圣母娘娘的庇佑,若是家里遭了难,比如生了大病或者受了重伤,瑞凤会会十倍甚至百倍返还五福钱,还会让大家都来帮忙。”

要真能庇佑,如何还会遭遇大难?这不是自相矛盾吗。可惜贫苦百姓不会想这么多。

他们经历了太多苦难,只想寻个避风港,碰见有人扶危济困,许以厚利,就不惜节衣缩食,卖儿鬻女,投身其中。

殊不知,等待他们的,不是净土,而是地狱。“瑞凤会这么好?”她露出向往表情,“我也想加入,该去哪里交钱?”

三丫迷惑道:“夫人您又不差钱,加入瑞凤会做什么?”

“不是可以祈福避祸吗?”冯羽生微笑,“越有钱的人越怕死,福气这种东西,谁都不会嫌多。”

三丫恍然大悟:“说得也是。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加入,我爹才晓得。”

冯羽生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,笑道:“你这筐草鞋我包圆了,你带我去找你爹好不好?”

三丫眼睛大亮,随即苦恼:“我没钱找您,您有铜钱吗?这筐草鞋只要三十文钱。”

冯羽生把银子放到她手里:“剩下的是带路费,不用找。”

三丫:(〃'▽'〃)她爽快收下。“谢谢夫人!夫人万福!”

冯羽生把那筐草鞋留在书院,带上六花跟着三丫去了槐花村。

三丫那皮肤黝黑、身形消瘦的父亲得知她的来意,问了句:“你们是哪里人?”

冯羽生顺口编了个临近小镇的户籍,三丫爹听完摇头:“你得找那边的香主才能加入,我们这边的香主不能收你。”

冯羽生挑眉。这么快就发展到分区治理了?“那边的香主是哪个?”

三丫爹摇头:“我也不知,便是我们这边的香主也不一定知道,你得找那边的信众引荐才行。”

冯羽生懒得跨镇查访,问道:“我表姐是这个镇的,可以找你引荐吗?”

三丫爹赧然:“我还没加入……”

三丫亮出冯羽生给她的银子:“爹,这有十两银子。”

三丫爹:“!!!”他兴高采烈道:“没问题,我今晚就去找香主,明晚就可以为你表姐引荐了。”

冯羽生道好。翌日黄昏,她换了一身装扮,化了妆,戴了帷帽,带上同样易了容的六花,来到碰头地点——清泉镇集市,等三丫爹到来。

日落之后,三丫爹的身影出现在集市口。“跟我来,往这边走。”

冯羽生两人跟着他在街巷里穿梭,来到一个宅院门口,只见他三重两轻地敲了五下门,宅门方打开。

这是个两进的宅子,冯羽生进了内院,方看到三丫爹说的香主,一个颧骨高耸的三角眼中年妇人。

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冯羽生,冷声质问:“你为何想加入瑞凤会?”

冯羽生撩起帷帽,露出手工添加的红色胎记,道:“听说圣母娘娘有求必应,我想求圣母娘娘降下甘露,替我消去脸上这胎记。”

妇人眼里的警惕消了下去。“你这胎记,是从上辈子带到这辈子的罪孽,想消掉可没那么容易,得攒一大笔功德才行。”

冯羽生温和道:“银子不是问题,我爹娘只得我一个闺女,若能消去胎记,便是倾家荡产,他们也舍得。”她当场给了妇人五百两功德钱。


妇人给了她一尊巴掌大的玉像,叮嘱道:“早晚一炷香,你先诚心向圣母娘娘祈求,待过几日开祈福会,我再带你参加,若你的心够诚,圣母娘娘自会赐你甘露。”

冯羽生道好,又问道:“我有个远房亲戚听说圣母娘娘的神迹,也想加入瑞凤会,只是他在卫州,那边似乎还没有瑞凤会的人,不知他可否成为香主或堂主?”

妇人倨傲道:“香主堂主不是有钱就能当,推介一千信众入会,才能成为香主;推介一万信众入会,方能成为堂主。”

“那要是推荐十万人呢?”

“……”妇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:“若能推荐十万人,便是舵主了。”

冯羽生又问:“我们如今有几个舵主?”

妇人冷哼:“你以为十万信众是那么好得的?目前一个都没有。”

“我还没见过圣女呢,是不是舵主才能见到圣女?”

“都能见,看你有没有缘分罢了。”妇人回道,“圣女会随机光临各地祈福会,若是幸运的话,你过几天就能见到圣女。”说完不耐烦地挥挥手。

“先回去诚心祈福吧,舵主什么的,不是你一个信众该关心的。”冯羽生顺从地离开,随后便命六花盯紧妇人。

但一连几天,都不见妇人联络其他人。“敛下的财物总要上交的。”她心想,“估计祈福会再收割一批,就会上交了。”

所谓祈福会,也就是一帮信众聚集在妇人宅里,对着一尊半尺高的圣母玉像祈祷,而这些人,全都当场捐了一大笔功德钱。

捐得多的,玉像会“降下”甘露;捐得少的,玉像没有任何反应。冯羽生没有得到甘露。

妇人的解释是:“你的心还不够诚,要再祈祷一些日子。”冯羽生自动翻译为:你捐的银子还不够多。

祈福会后,妇人果真出了一趟门。她带着收来的五福钱和功德钱,去了邻县一个员外家里拜访,那名员外,便是一名堂主。

瑞凤会非常严密,所有成员都是单线联系,冯羽生顺着这条线只能找到妇人和员外,若要摸清其他线,得换个地方入会。

单凭她和六花两个人,显然难以快速摸清瑞凤会底细,她也没打算这么做。

了解完瑞凤会运作后,她便找上纪瑞清,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他。纪瑞清:“……”

每次他觉得皇帝还算英明,自己还算能干时,这人总会跳出来,给他当头一棒。瑞凤会都有成千上万信众了,朝廷居然一无所知!

“我马上派人查探。”他抿唇道。

“你别深入了,幕后之人能在灾后那么短时间发展那么多信众,不容小觑。”冯羽生点头:“我会以安全为重。”

纪瑞清相当怀疑这句话。冯羽生走后,他召来燕驰:“你要保护好她。”

燕驰:“???”他原先领的是盯梢的活吧,怎么一眨眼变成护卫了?

工时依旧,劳役倍增,是不是得加……纪瑞清斜睨了他一眼:“还愣着做什么?干不来早说,我让烛影回来。”

燕驰:“!”“嗖”地一下飞上廊檐。就知道拿烛影恐吓他,他迟早把烛影埋了。

远在黑风山喂鸟的烛影:“???”

冯羽生虽把事情报给了纪瑞清,仍让六花盯着那个员外。香主敛的财物要上交,堂主敛的财物自然也要上交,只是后者交的更加隐秘。

六花留意到一辆从员外宅院开出的马车留下的车辙印格外清晰,疑心里面装了大量金银,便追着马车去了福县。

马车进了福县一家镖局,再离开时,车辙印便轻了许多,但那家镖局当日走的几趟镖车辙印都差不多,她没能一一追踪,不知金银最后去了哪里。

冯羽生听完她的禀报,道:“这些金银不一定送去给圣女,可能另外有人接手,不过镖局应该是他们的据点,圣女可能会在福县出没。”

她让六花留意福县的村庄。六花很快就找到了圣女行踪。

“圣女今日在福县一个山村制造了神迹,夜里宿在了该镇一个乡绅家里,我听乡绅和家人议论,明晚他们要开祈福会。”

冯羽生赶去了福县。福县盛产面具,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卖面具的商铺,冯羽生经过一个卖鬼怪面具的铺子时,顺手买了两个面具。

入夜后,福县百来个信众聚集在乡绅家里,眼神狂热地看着亲临祈福会的圣女和护法。

韩瑞香头扎盘龙髻,身穿素罗袍,平静而慈祥地看着满场信众。“心诚则灵,圣母娘娘会庇佑你们的。”

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翁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一袋碎银,颤巍巍道:“我的棺材本都在这了。”

他将碎银全部投入功德箱,虔诚跪向圣母玉像。“请圣母娘娘让我年轻十,不,年轻五岁就好,我愿终生供奉圣母。”

玉像毫无动静。“下一位。”乡绅堂主面无表情道。

下一位是个抱着孙儿的老妪,她把荷包、耳坠、发簪、手镯全都一股脑塞到功德箱里。

“求圣母娘娘救救我孙子,孩子拉了两天肚子,人都昏过去了,请圣母救救他!”

玉像眼里流出两行甘露。韩瑞香接下甘露,递给老妪,老妪忙喂孩子喝下。

孩子刚喝完就睁开眼睛,唤了声:“奶奶。”老妪重重磕头。“感谢圣母娘娘!”

她身后一个抱着自家断腿男人的年轻妇人含泪将颈间金佛摘下,放到功德箱里。

“请圣母娘娘帮妾身相公接好断腿,妾身愿茹素终生。”玉像依旧,妇人嚎啕大哭。

“圣女,求您帮帮我们,您让圣母娘娘救救他好吗?”

韩瑞香正要开口,会场入口突然走进两个戴着狰狞面具的人。

“断了腿该找大夫,而非圣母。”穿白衣的面具人道。

“圣母自身难保,尚需敛财度日,信圣母不如信财神。”韩瑞香脸色一沉。

“何方妖孽,敢来我们瑞凤会闹事!”白衣面具人一声嗤笑:“连我们黑白无常都不认得,你这圣女未免太假了点。”


候在会场边缘的宁凤鸾精神一震。瑞凤会虽取了她的“凤”字,但成立以来,都是韩瑞香这个圣女大放光彩,她这个护法毫无用武之地,形同虚设。

她一直期盼有人闹事,好大展身手,让信众顶礼膜拜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这一天,终于让她等到了!

她“啪”一声甩开手中鞭子:“黑白无常?本护法这就送你们回地府!”而后带着六个护卫,直奔来人,全力扑杀。

今晚,是她宁凤鸾的主场!白衣面具人纹丝不动,只黑衣面具人上前,七对一,简直老天都在帮她。

仅仅兴奋了片刻,她就察觉不对,这黑衣面具人动作太快了!那六个护卫尚未近身,黑衣面具人就出现在他们身侧,一抬手就放倒一个,一抬手又放倒一个。

眨眼便剩她一人!这、这是怎么回事!她在战场上也没见过这等身手,身形这么鬼魅,难道真是黑无常?

惊愕间,黑衣面具人抓住她的鞭子,用力一扯,将她甩到廊柱上。“咔嚓”一声,剧痛袭来。

她滑落在地,双腿彻底失去知觉。韩瑞香见宁凤鸾和护卫完全不是那黑衣面具人的一合之敌,再也无法维持淡定。

“邹堂主,快把你的家丁叫过来!”邹堂主额上沁出一滴冷汗。

“我刚刚已经让人去叫了,他们、他们都被人放倒了。”韩瑞香:“!!”

这两人竟是有备而来!她咬牙看向信众:“各位,圣母娘娘庇佑了你们这么久,该你们保护圣母娘娘了,只要将这两个妖孽拿下,圣母娘娘定会降下甘露,让你们所有人得偿所愿!”

被突如其来的战斗惊得呆愣当场的信众闻言,纷纷从地上站起。

“斩妖除魔,保护圣母娘娘!”他们喊着口号,齐齐冲向两个面具人。韩瑞香慌乱的心平静下来。

一百多信众,还干不掉两个人吗?就是一人一拳,也能捶死他们。

却见黑衣面具人揽着白衣面具人的腰,纵身一跃,踩着信众头顶,奔她而来。她瞳孔骤缩。

下一瞬,人就被踹向身后屏风,连着屏风一起倒下。屏风后响起一声痛呼。

信众们这才发现,屏风后面还有一个人。黑衣面具人绑住韩瑞香,掀开屏风,从被砸晕过去的人身侧捡起一块黑色石头,递给白衣面具人。

白衣面具人走到圣母玉像旁边,看向不知所措的信众,扬声问道:“谁想要圣母的甘露?站出来。”

信众怔愣。白衣面具人自顾自道:“都不要?以后可就倾家荡产都求不到了。”

说完将手中黑色石头放到玉像身后桌面,再缓缓提起石头,与此同时,玉像眼睛流下两行清露。

白衣面具人一松手,黑色石头落回桌面,玉像停流甘露。一提起石头,又流出甘露。

信众:“???”这是怎么回事!

不是捐献功德,诚心祈祷,圣母娘娘才会赐下甘露吗?怎么一块破石头想要甘露就有甘露?

迷惑之际,只见白衣面具人举起玉像,往地上一摔。他们来不及惊惶,便见玉像四分五裂,水滴四溅,一堆奇怪的玩意散落一地。

白衣面具人从那堆破烂里捡起一块黑色石头,将那黑色石头和桌上的黑色石头放在一起,两块石头立刻黏在一起。

信众:“!!!”“看到了吧,这就是你们千金难求的甘露。”白衣面具人讽笑。

“不过是磁石控制的清水。”清水?信众们表情龟裂开来。

“可是,”有人指向方才为孙子求甘露的老妪,“她孙子重病,一喝甘露就好了。”

白衣面具人淡淡道:“你又不是她孙子,怎么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?”假病?那岂不是托?!

信众们齐齐朝老妪看去。老妪搂紧了怀里孙子,瑟缩道:“我们婆孙也是迫于无奈……”

竟然真是托!“可那些得了疫病的村子……”

“事先在井水投毒,再把解药放在甘露里罢了。”“……”

会场一片死寂。有人忽然痛哭:“我儿子发了高热,我没看大夫,带他来求甘露,没求到,就这么病死了!你们这群骗子,把我儿子的命还给我!”

他哭着扑向正试图偷溜的邹堂主,拳打脚踢。

“死骗子!杀人犯!说什么我修的功德不够,救不了我儿子,我杀了你!我杀了你!”

其他信众也都被激起愤怒,纷纷扑向宁凤鸾和几个护卫,将他们打得醒过来,又晕过去。

若非白衣面具人阻止,他们当场就把他们揍死了。冯羽生,即白衣面具人,倒也不是怕打死人不好收场,而是要留着这些人的性命,以便指证太子。

让暗中跟随她们的燕驰将缴获瑞凤会会首的消息传给纪瑞清后,纪瑞清马上报给追缉司,缉捕瑞凤会各堂主香主。

冯羽生把韩瑞香和宁凤鸾等人交到追缉司的人手里,便和六花离开了福县。剩下的,就是官府的事了。

韩瑞香设想过千万种引人瞩目的时刻,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,戴着枷锁,站在囚车上,被沿途百姓扔粪石,扔臭鸡蛋。

她闭着眼睛,不去看那些满是憎恨与嫌恶的面孔。那对“黑白无常”到底哪里冒出来的!

她咬牙切齿,瑞凤会已经有四五万信众了,马上就能向京城发起攻击,只差那么一点点,她就能成为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女丞相,成为千古第一奇女子,都被那两人毁了!

另一辆囚车上,美梦破碎的宁凤鸾同样在憎恨诅咒那对“黑白无常”。不过她还没全然绝望。

毕竟,这不是她第一次戴枷锁。“主上不会坐视不理的。”她心想,“他能在流放路上将我救下来,如今肯定也可以。”

这个念头刚闪过,路边丛林便冲出三四十个灰衣人,杀向追缉司的官兵。“主上来救我们了!”

她冲韩瑞香大喊,韩瑞香脸上露出一丝笑容。她没跟错人,主上是不会轻易放弃她这样的得力助手的。

胸口突然袭来剧痛,她下意识看向前方,一个灰衣人正拿弓箭对着她,手一松,又一支箭射过来。“为什……”

她尚未问完,就咽了气。身后囚车上,宁凤鸾同样来不及发出尖叫,就被一剑封喉。


安国寺僧房,看过从馒头里抠出来的纸条后,无念将纸条丢到熏炉里。韩瑞香和宁凤鸾已被死士诛杀,瑞凤会只有她们知道他是幕后之人,她们这一死,再无人能指证他。

瑞凤会这些日子敛来的五福钱和功德钱,足够他养几千私军了,她们也不算白死。至于日后……

他看向窗外空地,万千春草正迎风飘扬。一个瑞凤会倒下,自然有千千万万瑞凤会站起来。

天下到处都是愚民,只要弄点神迹,许以微利,这些愚民就会如同飞蛾扑火一般,扑到他手心里来,成为他搅风弄雨的根基。不过纪瑞清这人,还是太碍事了些。

他思忖片刻,写了张纸条,塞到馒头里,将馒头重新放回食盒。等送膳收膳的僧人将食盒送回厨房,自然会有人替他将消息传递出去。

“侯爷,有人给您送了封信。”荣昌侯刚被三女儿是邪教会首的消息砸得眼冒金星,门房就送了一封信函进来。

他烦躁拆开,扫了一眼,认出是太子笔迹,脸色骤变。太子自进了安国寺就不曾联络过他,他还以为太子心灰意冷,潜心研究佛法去了,正发愁该怎么激发他的斗志呢。

他们荣昌侯府的指望可全在太子身上。看完信笺内容,想到折在纪瑞清手中的一双儿女,他寒着脸道:“这个纪瑞清,确实留不得。”

留不得的纪瑞清同样觉得有些人留不得。“龚大人,瑞凤会的会首交到你们追缉司手里,你们就只派了二十个人押送,还让刺客把她们都杀了?”

下早朝时,他拦住追缉司指挥使。“饭都喂到嘴边了,还被人打翻,是要嚼碎了喂到你们嘴里吗?”

龚指挥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。“我们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刺客……”

纪瑞清:“瑞凤会在天子眼皮底下作乱,你们一无所知;会首交到你们手里,你们也没保住,本相不得不怀疑,追缉司是不是瑞凤会分会。”

龚指挥使差点给他跪下。“纪大人,瑞凤会的事,追缉司确实失察——”

纪瑞清转身就走。小狐狸好不容易把人逮住,追缉司这帮饭桶居然把事情办成这样,真是……

让他怎么跟她交代?回府后,他下厨做了一桌好菜,看着冯羽生心满意足吃完,才和她提韩瑞香和宁凤鸾被人灭口的事。

冯羽生倒没多大反应。“不能指证有点可惜,但那人应该不会善罢甘休,这次没成,再接再厉便是。”

纪瑞清没想到她如此拿得起放得下。但他自己过不了这道坎。

官拜丞相之前,他能在地方一人担当两官,手下自然有不少能人。因担心引起皇帝注意,他只带了几个暗卫进京,把其他人丢到了黑风山。

平日办事都是用皇帝给他的人,但从追缉司此次表现来看,皇帝的人远不如他自己的人靠谱。

“还是得召人过来。”他心想。

“朝廷对地方管控不严,才给了瑞凤会兴风作浪的缝隙。皇帝不关心百姓生计,只顾收割贪官污吏,迟早要出大事。”

是夜,他放了一只信鸽。几天后,黑风山里,烛影将那只信鸽从游隼爪下解救出来。

“你这习惯得改改,把鸽子都吓破胆了,谁来送信?”游隼:“嘎嘎!”

本尊送得比这傻鸽子快多了!烛影看过信笺,给它顺了顺毛:“等我们去了京城,就该你送了。”

“嘎?”冯羽生在府里歇了几天,陪戚氏去了一趟文渊侯府。

文渊侯府是戚氏娘家,戚氏父亲和姨娘均已不在人世,只嫡母尚在。此番便是这位嫡母,也即文渊侯老夫人孟氏称病,遣人来纪府说想见见戚氏,戚氏方回的侯府。

“你回京这么久,也就刚回来时来府里坐了一坐,年节都不上门,倒让我牵肠挂肚。”孟氏斜躺在床榻上,嗔怪道。

戚氏尴尬一笑:“一直想来看您,只是府里事多,抽不开身。”

这位嫡母以前不待见他们这些庶子庶女,见到他们总是肃着脸,她姨娘又走得早,她在侯府一贯夹着尾巴做人,也就议亲时高调了一回。

因婚后不久就随纪瑞清他爹去了江州,多年来除了给侯府送送节礼,再无其他往来。回京也是碍于情面,才来了一趟。

孟氏越过戚氏看向不声不响站着的冯羽生,笑道:“你都有儿媳了,也该放手了,她能锻炼锻炼,你也落得轻松。”

戚氏点头:“母亲说得是。”孟氏又指着立在床尾的孙女道:“我生病以来,多亏玉瑶这孩子照顾,阖府上下,也就她耐得住性子,整日陪着我这老婆子。”

戚玉瑶微微一笑。戚氏附和:“有这样的孙女,是母亲的福气。”

孟氏叹了口气。“我快入土了,旁的事都放得下,唯独这孩子的亲事,还没着落,看不到她成家,我真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。”

戚氏:“……”大概知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了。

果然,孟氏道:“你家长卿也还没成亲,亲事可定下了?”戚氏摇头:“暂且没有。”

“也该定下了。”孟氏劝道,“他都是做丞相的人了,府里总得有个人替他周旋应酬。婚姻大事,向来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这事还得你来操心。”

“母亲说得是。”“都说娶妻当娶贤,可娶个贤惠妻子也不是容易的事,单看容貌才情也看不出一个人的心地,最好找个知根知底的。”

孟氏继续道。“要论知根知底,还有哪家比得上你自己娘家?玉瑶是我亲手带大的,别的不敢说,性情一等一的好,人又孝顺,和你们长卿绝对能把日子过好。”

戚氏笑道:“玉瑶自然是个好孩子,只是长卿的亲事,我不好擅自做主,还得看他自己。”

“看他自己?”孟氏摇头,“黄花菜都凉了。他要自己能定,早就成亲了。长风战场厮杀的间隙都能找到媳妇,他呢?”

“他自个是定不下来的,得你做主。”戚氏始终不曾松口。

孟氏退了一步:“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,你给玉瑶一个机会,带她到纪府住几天,和长卿相处看看,好不好?没准他们自己就看对眼了呢?”